闇遊戲x海馬瀨人-雪主 |
作者:小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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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天,惡魔從睡眠中醒來,發現天氣很好,便決定出門遊玩。惡魔有一面隨身攜帶的鏡子,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任何美好的事物在這面鏡子前都會變的醜陋不堪。惡魔帶著鏡子越過起伏的山巒與廣袤的平原,這個時後,他一時興起,想用這面鏡子嚇嚇住在雲朵上的天神,便向上飛去,當他即將穿過雲層,不知從哪颳來一陣強勁的風,鏡面居然就這麼碎了,無數的小小碎片被風吹得四處飛散。惡魔見狀非但毫不驚慌,反而開心地大笑起來,原來,凡是讓鏡子碎片落進眼裡的人,都會變成一個冷酷的討厭鬼。惡魔覺得十分有趣,也為打造出這種傑作的自己感到驕傲。
南邊的村莊裡,一個葬禮正在進行。海馬家的瀨人牽著年幼的弟弟圭平站在父親的棺木旁,他們的母親在數年前難產辭世,現在父親又因重病而撒手人寰,留下兄弟二人相依為命。
正當他倆默然立於棺木邊時,一個碎片從空中墜落,掉進圭平的眼睛裡,然而,由於他正傷心地哭著,碎片便隨著淚水滑出,隨後另一個碎片也掉了下來,因為瀨人一點也沒有哭,碎片就落進他的眼裡,他覺得眼睛有些疼,於是閉起眼,鬆開了弟弟的手。
2.
亞圖姆發現瀨人變了。
那天他站在身著黑衣的人群裡看著他們兄弟,當時他的父親——阿克納姆卡諾村長——正主持著葬禮,而亞圖姆只是專注地凝視哭泣的圭平與緊握著弟弟的手的瀨人。亞圖姆家與海馬家比鄰而居,也因此,他與海馬兄弟可以說是從小一同長大的好友——雖然比起坦率稱他為朋友的圭平,瀨人更傾向說他是鄰居。
亞圖姆看著兩人牽住彼此的身影,很想上前說些甚麼,但又認為那不是個合適的時機,就在那時,他看見瀨人閉上眼,牽著弟弟的手放了開來,待他再度睜眼,整個人的感覺似乎不太一樣了,在那雙晶亮的青色眼睛裡,悲傷正一點一點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漠,以及混沌,一場深埋的暴雪在他的眼底肆虐。
直到葬禮結束,亞圖姆再也沒看過瀨人牽弟弟的手。
3.
冬天到了。
窗外白雪紛飛,屋子裡生著旺盛的火,十分溫暖。然而圭平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因為他病得很重,可是瀨人不聞不問,好像一點也不關心弟弟的情況。他總是早出晚歸,在外四處遊蕩,要是看見玩得正開心的孩子,他就拿石頭丟他們的雪橇,因為他討厭人們快樂的樣子。
這天早晨,屋外的雪無聲降落,瀨人一如以往在外頭毫無目的地漫遊著,玩耍的孩子們一接觸到他冰冷的目光,都害怕地躲藏起來。他停下腳步,掃視著躲在牆角和木桶後面的孩子,感到十分無聊。正當他欲邁步向前,一個人影闖進視野之中。
「別擋著我。」瀨人盯著橫亙在身前的亞圖姆,皺起了眉頭。
亞圖姆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怒容。
「我聽說你做的那些事了。」
「與你無關。」
瀨人伸手要推開他,卻反被抓住手腕。
「你知道圭平病得很重嗎?」亞圖姆質問,「他生病之後你一次也沒看望過他,我所認識的海馬瀨人絕不會這樣對待重要的兄弟,你是怎麼了?」
「少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有多了解我?」瀨人掙了掙腕,咬牙道,「放開!讓我很不舒服。」
「我的確沒有多了解你,」亞圖姆鬆開手,因憤怒而豎起的眉毛宛如兩道利刃,「但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哼。」
瀨人沒有回答,只是粗魯地推開亞圖姆,逕自走遠。
亞圖姆急急邁步,想要追上他,然而,片刻之間,視野中忽然風雪瀰漫,冷冽強風呼嘯而來,雪片暴戾地撲打著他的臉,痛得他不停眨眼,險些站不住腳。他勉強穩住步子,抬手遮擋風雪的侵襲,四周在一瞬間變得混亂不堪,在白茫茫的雪景中,有個影子正緩慢地向他們靠近。
一個身穿冰晶般發亮的白青色長袍的男人出現在眼前,他那打理整齊的頭髮與貼著上唇的刷子鬍都是灰白的,彷彿隨時會融進這片雪景中。
男人走在瀨人面前,垂下眼俯視他,亞圖姆總覺得那雙灰色的眼裡有種不懷好意的味道。
「你是誰?」
瀨人問道,他對這場暴雪無動於衷,只是一個勁地注視男人。
男人伸出一根食指,向身後停在雪堆之上巨大的冰造雪橇的方向比了比。
「不想來看看嗎?我的王國。」
男人的聲音低沉卻冷冽,亞圖姆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可是一絲不安竄入心頭,便對著瀨人的背影高聲道:「海馬,別去!」
聽見他的話語,瀨人略帶遲疑地回過頭,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他凝視著亞圖姆,臉上似乎閃過一絲猶豫。
亞圖姆朝他奔去,正欲伸手之際,狂冽的寒風卻再度襲來,成群雪片宛若猛浪往亞圖姆臉上撲騰而去,他猛然闔眼。
等他再張開眼睛的時候,青眼的少年和古怪的男人皆已消失了蹤影。
4.
「那是雪主啊。」
他的父親站在窗邊,看向樹木光禿枝椏上的積雪,對兒子的描述報以這樣的答覆。
「據說他住在極北之國,那裏一片荒蕪,終年暴雪,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
「他帶走了海馬,我要把他帶回來。」
「你要往北方去?」這個穩重的男人平靜地問道,「沒有人知道雪主帶走他的理由,你也無法確定他是否依然活著。」
「我知道他還活著,我知道。」亞圖姆回答,「我得去救他。」
男人看了他很久,最終將手覆上他的肩頭。
「如果這對你而言很重要,我的兒子,」他的父親用莊嚴的語調說,「那麼你應當去。」
他迎上男人的目光,露出堅定的神情。
「謝謝你,父親。」
臨行前,亞圖姆去探望了圭平,這名嬌小的孩子滾燙的軀體被裹在厚重的被褥中,只露出半張臉。
亞圖姆俯下身子,對他說:「我一定會把你哥哥帶回來。」
重病的孩子睜著黑亮的眼睛,用盡渾身氣力點了點頭。
他說,我相信你。
5.
亞圖姆開始往北方走,沿途所經皆是冬日蕭瑟的風景,他踩在厚實的雪地上,偶爾看見一撮枯黃的乾草頂端鑽出雪堆。
雪已經停了,他正想在樹下歇息一會兒,便聽見人的叫喚聲:「孩子!」
他轉過身去,不遠處,一個矮小的老人站在小屋敞開的門前對他微笑。
「您好。」
他微微領首。
老人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則朝他輕輕地揮了揮。
「看你很累的樣子,要不要進來坐坐,跟我喝杯茶?」
「謝謝,不過不用了,」他笑著回答,「我正在趕路。」
「不會很久的,」老人依舊藹然地微笑著,「一杯茶的時間。」
亞圖姆看著老人滿懷寂寞笑意的溫和眼神,一時不知該如何拒絕,只好隨他走進小屋。
屋子裡一扇窗戶也沒有。他在桌前坐下,老人忙著將熱水注入杯中。亞圖姆環視四周,壁爐裡並沒有燃起火,可是屋內卻很溫暖,桌上甚至有一盆盛開的紅玫瑰,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老人坐下,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他脫下手套,注意到角落的地板上有一堆散落的拼圖。老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呵呵笑道:「那是我孫子的,他最喜歡玩拼圖了。」
「是這樣啊......」
「你喜歡拼圖嗎?」老人問,而他回答:「我覺得很有趣。」
「我孫子也總這麼說。」老人愉快地哼起歌來,那是一首亞圖姆從沒聽過的歌曲,他沉默地喝著茶,忽然發覺角落的那堆拼圖上滿是塵埃,似乎很久沒被人動過的樣子,他猜想老人的孫子已經離家有一段時日了,不禁好奇地詢問。
「您的孫子到外地去了嗎?」
幾乎是在尾音落下的瞬間,老人停止了哼唱,睜大雙眼疑惑地盯著他,接著又變回原先那種親切的笑顏。
「你喜歡春天嗎?」老人問。
「是的。」
「是嘛,大家都喜歡春天。冬天不好,湖面都結冰了,要是一不小心踏破冰面,就會掉進寒冷的湖水裡凍死,不像這裡,」老人說,「這裡總是春天,這樣很好。」
亞圖姆沒有說話,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便向老人告辭。
老人遺憾地拿起杯子:「不再來杯茶嗎?」
「謝謝,但我真的得走了。」
「真可惜,」老人對他說,「你要是待在這裡,就能夠享受永恆的春天了。」
「但是,我的朋友正在冬天裡。」
亞圖姆回答,一手推開厚重的木門,走入寒冷的冬季。
6.
他繼續朝北前行,時間在跋涉中流逝。越往北走,天氣益發嚴寒,他行於被雪掩蓋的森林之中,除了鞋子踩進雪地裡撲撲的聲響之外,沒有甚麼動靜。
不知走了多久後,他經過一座冰凍的湖泊,參差不齊的樹木環繞著湖的四周,缺少葉片點綴的枝椏顯得單薄且脆弱,一隻雪鴞正停在其中一根枝幹上,用驚訝的神情望著他。
「你好。」
雪鴞從枝頭上飛了下來,落在亞圖姆跟前。
「你好。」
雪鴞問:「你怎麼會想在這種寒冬往北方去呢?」
亞圖姆說:「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朋友?」雪鴞用擔憂的語氣說,「是雪主嗎?住在北方的只有雪主。」
「不是,」他回答,「雪主帶走了我的朋友海馬。」
「啊,那太可怕了。」雪鴞同情地看著他,「你要去救他是嗎?」
「沒錯。」
「你打算怎麼救他呢?」雪鴞說,「雪主是很強大的,想帶你朋友離開,恐怕不容易。」
聞言,亞圖姆摸了摸身側的皮套。
「我有短劍。」
雪鴞搖著頭說:「雪主全身都被堅硬的冰袍所包裹,你無法輕易使他碎裂,就算成功讓他的外衣受損,也不可能擊碎他的心。比起那層冰袍,雪主的心才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寒冰。」
亞圖姆不禁攒緊了拳頭。
「你的意思是,我無法打敗他嗎?」
「不,」雪鴞朝他走近幾步,亞圖姆低下頭,對上那雙水晶似的紫瞳,「我只是說,你無法用劍粉碎他的心。」
雪鴞向他微笑,伸出羽翼溫柔而輕盈地觸碰他的褲腿。
「這裡離北國還很遙遠,你可以先往西走,那裡住著一條白龍,牠會幫助你的。」
亞圖姆向他道謝,便朝著西邊的方向去了。
7.
他一直往西邊走,雪又下了起來。
距離自己離開村子那會兒,已經過幾天了?是不是有一個月了?他在這片銀白色的世界裡待了太久,正逐漸喪失時間感。
這個時候,不知怎的,亞圖姆想到了海馬瀨人那雙宛如無盡星空的青藍眼睛。
「我喜歡你的眼睛。」
他憶起自己曾向瀨人這麼說過。
那是春季的某一天,他在林子裡摔斷了左腿,正坐在樹蔭下休息,心血來潮說起這句話,而瀨人只是瞪了他一眼。
「怎麼了?」對方的反應讓他一頭霧水,「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
「不需要你懂。」
瀨人咬牙切齒地說,一個使勁拉緊裹著已用木板固定傷處的布料,痛得他倒抽一口氣。
「下次要打結的時候,能不能先說一聲。」
「我才不想有下次。」棕髮少年別過臉,像是不想看見他的腿。
「該回去了。」
想著想著,亞圖姆不自覺地露出「真拿他沒辦法」的笑容,一會兒後,上揚的嘴角又一點一點垮了下來。
記憶裡那雙富有生氣的眼眸,此刻正被霜雪覆蓋,他想敲破那厚實的冰層,但首先,他得先見到他。
一出森林,他便瞧見一個巨大的洞穴,亞圖姆走近洞口,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喊道:「你好——」
裡頭陰暗無比,一開始他甚麼都沒看見,緊接著,一個奇怪的聲音自洞內傳出,聽起來像是某種吐息,又帶著泡沫般咕嘟咕嘟的聲響,這奇妙的聲音迴盪在深邃的洞穴中。然後,一只巨大的爪子從黑暗中顯露,接著是同樣巨大的頭顱。
亞圖姆警惕地退後幾步,隨即明白過來。
那是一頭潔白如雪的巨龍。
巨龍慢慢步出洞穴,尾巴在身後勾起,覆滿白色鱗片的翅膀沐浴在天光之下,閃閃發亮。
亞圖姆著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正琢磨著如何開口之際,巨龍已經俯下了頭,直視著他。
「我能幫你甚麼嗎?」
巨龍的聲音清脆悅耳,說話時卻又是極溫和的語氣,亞圖姆朝牠走近一步。
「我聽住在東邊的雪鴞說你能帶我到雪主的國度去,所以來請求你的幫忙。」
巨龍偏過頭想了想,然後說:「是為了被雪主帶走的孩子嗎?」
亞圖姆驚詫地問:「你見過他?」
「是的,我看見他們經過這裡,往北方去了。」巨龍眨一眨晶亮的藍眼睛,「那可憐的孩子臉色蒼白,卻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冷。」
「你能帶我去嗎?」亞圖姆懇切地說,「我要帶他回家。」
巨龍沒有回答,只是垂下頭,凝視他良久,散發溫潤光澤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
他們在暴雪中抵達北國之境,舉目所及風雪瀰漫。
一座高聳的冰晶宮殿佇立在純白的大地上,白龍在離宮不遠之處將他放下。這裡的風聲震耳欲聾,他一步一步朝宮殿走去,不由自主地拉緊了衣領。
在紊亂的心緒中,亞圖姆踏上冰磚打造的臺階,步入殿內。
宮殿裡只有一個人影,亞圖姆抬起頭,在視野的中心,那個瘦削蒼白的身軀立於王座之前,以傲然姿態睥睨眾生。
亞圖姆啟唇欲言,卻徒勞地呼出陣陣霧氣,置於身側的雙手蜷成一對顫抖的拳頭。
海馬瀨人用那雙青色的眼眸凝視著他,瞳孔上恍若鍍了一層霜雪,是亞圖姆一直想要打碎的那片結晶。
8.
亞圖姆注視著友人蒼白的面容。少年棕色的髮被薄霜覆蓋,軀體裹在白青色的冰袍裡,袍子下擺在地上攤開如雪花綻放。
「你在這裡做甚麼?」
年輕的雪主這麼說道,迴盪在偌大空間裡的聲音寒冷如刃,猶如宮外無際的雪白荒原。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這裡就是我的家。」
「不對!」亞圖姆往前走了幾步,「你不該待在這裡,這些東西——」他右手一伸,順著殿內冰壁用力揮出一道弧線,「——在控制你!」
瀨人發出一聲惱怒的哼笑。
「別開玩笑了,只有我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人或事物能控制我。」
「海馬!聽我說——」
亞圖姆剛要向前,便見對方一個揚手,左腿霎時一陣劇痛,他低下頭,一根尖利的冰錐扎穿了大腿,血從傷處溢出,把他的褲子染得一片殷紅,有一兩滴血落在腳下的晶瑩冰面上。
海馬瀨人抬著手,指尖對著他的方向。
亞圖姆緊壓因疼痛而哆嗦的腿,額上沁出細密的汗,嚴酷的寒風吹來,凍得他渾身發疼,他意識到這個地方在拒絕他,並且想要殺死他。
但是——他忽然理解到——那個人並沒有這麼做。
北國是個殘酷無情的地方,而冬天也是。他們冰冷、暴戾、毫無憐憫,他們從不手下留情。
但是海馬瀨人並沒有殺死自己。
他在對抗這個地方,對抗他體內的冰凍之心。
亞圖姆凝視著自己受傷的腿,耳畔響起白龍純淨的聲音。
「當你見到他時,那孩子可能已經成為了新的雪主。」那時,牠在棲居的洞穴外這麼對他說,「冬天的時候,雪主會四處尋找合適的繼任人選,一旦他們找到有其資質的人,便會將他帶回北方的宮殿,原本的雪主會化作冰粒結晶,凍住繼位者的心,當那名繼位者的心完全凍結之時,新任雪主也就誕生了。」
「但是,這只是"可能",沒錯吧?」
白龍看著他,目光深處閃現一絲光芒。
「是的,如果他的心尚未完全結凍,那麼,或許還有機會。」
亞圖姆就著受傷的腿又顫巍巍地邁開幾步,瀨人的手上移了些許,正好向著亞圖姆心臟的位置,可是他還是沒有攻擊。
亞圖姆看見少年的眼神依舊冰冷,全身卻幾不可見地顫抖著。
凜冽的風狂躁地刮過亞圖姆的身側,卻已無法傷害他分毫,友人的行動已經給了他最確切的證明,他終於笑了起來。
「結果還是讓自己的腿受傷了,看來我欠你一個道歉。」
聞言,彷彿是被甚麼所觸動一般,海馬瀨人怔愣了一刻。同一瞬間,亞圖姆驟然咬緊牙關,飛步向前跨過台階,一把將他按倒在王座上。
「怎麼可能......你的......腿......」
在他身下,棕髮少年駭然低語。
「啊啊,實在非常痛呢。」
亞圖姆皺眉笑道,一顆汗珠淌下臉頰。
「渾帳......放開......放......我......」
瀨人咬著牙吐出不成字句的話語,臉上顯現忿恨及痛苦的神色,那並非是由於肩上的重壓,而是亞圖姆扣住他肩頭的雙手宛如烈火的溫度使他的心感到要碎裂一般的痛楚,瀨人掙扎著,想要拉開兩人的距離,但亞圖姆仍未鬆手,只是定睛看著對方結了薄霜似的眼瞳,在那層冰霜之下,他看見一個孩子不斷地拍打著冰面,想要從禁錮中脫逃。他緊緊壓住少年透著寒氣的雙肩,火吻般的疼痛令瀨人禁不住閉上眼。
亞圖姆垂下頭,嘴唇觸上了友人冰冷的眼皮。
兩道清澈的源泉自那雙緊閉的眼中流出,亞圖姆驚詫地發現一片閃亮的小小碎片順著這道淚水滑出了瀨人的眼睛。
少年髮上的薄霜及身上的白青色袍子逐漸消融,亞圖姆聽見冰霜粉碎的聲音——來自少年的身體之中,來自他的心。
9.
亞圖姆帶著瀨人回到了故鄉,圭平前來迎接兩人,他仍然病著,不過已經好了許多。他們將瀨人安頓在他自己的房間裡,為他蓋上柔軟的被子,也給壁爐添了新柴,升起暖烘烘的火。
嚴寒的冬季漫長無盡,晚上的時候,亞圖姆經常到海馬家陪伴圭平與他的兄長,他們兩個會坐在瀨人床邊的地板上,亞圖姆就著溫暖的爐火給圭平講述旅程的所見所聞,有時也和他玩棋盤遊戲。
「哥哥總是不服輸。」某次遊戲結束時,圭平一面收著棋子,一面回憶著過去的事,雙眼因懷念而稍稍瞇起,「他很厲害,但他從來沒有贏過你,每次輸給你,他都會要求再比一次,哥哥總是這樣。」
「我一直贏得很驚險。」亞圖姆回答,「他的確是個強大的人,如果是我輸給他,我也會一再嘗試。」
圭平笑而不語,收拾完所有的棋子後,才又開口問:「哥哥......甚麼時候才會醒來呢?」
這次,輪到亞圖姆沉默下來。
那個時候,他聽見冰雪崩落的聲響從瀨人心中傳出,白龍說,也許他的心隨同冰霜一起崩毀了,並且牠無法肯定他的心能夠重組。
「我不知道他能否醒來,即使醒了,也不能確保他會和以前一樣,因為有些傷害是無法抹去的。」
亞圖姆記得,白龍說這出這句話時,眼中帶著憂傷與憐憫的樣子。
但他是相信他的,而他確信他的弟弟也是如此。亞圖姆將雙手放上圭平的肩頭:「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醒,你也相信,對嗎?」
圭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下去。」
「是啊,」亞圖姆說,「我們一起等他醒來。」
他們相視而笑,火光映照著兩人微笑的臉,也溫暖了床上的少年略顯蒼白的面色。
漫長的冬季結束時,海馬瀨人依然未曾醒轉,而春天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一個春日的午後,亞圖姆與圭平在海馬家的庭園裡擺了幾張木頭桌椅。他們將瀨人安置在一張躺椅上,替他蓋上薄毯後便在桌上鋪起米白色的亞麻布,又放上幾杯熱茶。初春的陽光並不太熱烈,但已經有些許的暖意以及明亮的氛圍,他倆一致認為是時候讓瀨人曬曬太陽,就安排了這場簡單的下午茶會。
圭平想起爐子裡還烤著餅乾,便進屋去取。亞圖姆在瀨人身旁坐下,望著園子裡綠意盎然的景緻。
「真快,對吧?」亞圖姆感嘆道,「那個時候,當我走在北國的雪地裡,總覺得冬天好像永遠不會離開,現在卻已經是春天了。你看,」他摸起自己的左腿,「我的腿都好了,這還不壞,至少你醒來時不會知道這件事,也就沒辦法罵我了。」他笑著說,「說實在的,現在居然有點懷念被你臭罵的日子,真是件怪事。」
「快點醒來吧,瀨人。」
10.
一開始,世界是全然的虛無,而他沉浮其間。
有時他聽見細微的喀擦聲,就像是某個人在拙劣地拼湊著分解的積木,他覺得那喀擦聲是痛苦的,想像中的積木殘塊有著破敗、傷痕累累的樣貌,他很懷疑那個人是否能成功構築出一個完整的形體,然而那個聲音總是出現。
很久以後的某個時刻,那個聲音突然間消失了。
他開始聞到一些奇特的氣味,起初他不知道那是甚麼,後來才想起那是玫瑰濃郁的香氣、泥土與青草新鮮的氣息,以及茶香與布料上暖洋洋的味道,緊接而來的是扶手上粗糙厚實的觸感、腿上毯子的綿軟,繼而是心上隱隱約約的疼痛,那並非是受到了某種傷害,而是感覺到春天溫度的重量而產生的沉甸甸的痛楚。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嶄新世界在他的面前展開,大片白光灑落下來,有人低聲呼喚他的名字,於是他睜開眼睛。
FIN.